《中国底层访谈录》之五:胡风牢友张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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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文
采访缘起:
认识63岁的张广天纯属意外,但一回生,两回熟,幸好我在四川东北部某县的一个社会福利机构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否则就不会知道胡风曾有这么一个贼眉鼠眼的“牢友”。
1992年隆冬的这次谈话有些随意,逮着什么说什么,同心理医生的路数相似。张广天太不叫话了,对历史,对大文化人,居然不晓得敬畏,这大约是受转型期大众趣味的影响吧。
所以,严肃的胡风研究者应该对这篇东西持批判态度。
老威:你认识胡风吧?
张广天:这些年已经有好几泼人打听过他的情况,是通过领导找来的,我不谈也得谈。今天你私下约我,是啥意思?你肯出点儿血么?三百块咋样?那么大的名人才值三百块。如今市场经济,我工资低,没办法。
老威:没办法?老张,你可是这里面响当当的人物。在监狱进进出出,顺带替犯人交封信,捎点熟食,还有港台的光屁股美女明信片。你的油水大了。
张广天:还是内盘?不过,我现在是自由公民,你管得了么。我坐了20多年牢,又留监当了十来年工人,这辈子,监狱就是我的家。我在自己家里弄些小买卖,犯逑法。
老威:里面有台湾间谍,你也替他传信?
张广天:我比警察更了解犯人。有的警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几寸高,就晓得在我这儿要烟抽。当然罗,监规一条条订在那儿,该不该执行?该。但是劳改场所不是中转站,犯人进来,一住十几年,咋熬的?叫化子打手虫,穷欢呗。
老威:莫扯远了。我付一百元。
张广天:你太抠了。
老威:这不算正式采访。老张,你晓不晓得,在监狱图书室有胡风的专柜?胡风夫人、胡风集团成员的种种回忆文章自不必说,还有他老先生的作品集,包括那封写给毛主席党中央的倒霉的三十万言书。这十几年,全国各地报刊发表有关胡风案件的文章,至少几百篇,我若真要搞研究,直接查资料就完了。找你嘛,不外乎就是吹吹闲牛。
张广天:你倒是个爽快人。好,那一百元收下了,就摆摆龙门阵。你不能记录,我搜搜身,没录音机吧?失过脚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否则会影响我的饭碗。现在讲胡风,他坐牢的名字叫张光人,开玩笑时,大伙就喊“张光棍”。当时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我们这儿名气最大的犯人。当然,这儿也关过刘吉挺、张西挺两口子,四川省革委副主任;还关过二、三十个造反派头头。重庆八·一五的造反司令黄廉,至今还在一队当卫生员,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练出来的顽固劲,牢坐了近20年,还保持着从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儿学来的读书做眉批的良好习惯。黄廉讲得最多的故事,就是他指挥手下把军舰开入长江口,向据守朝天门码头的“反到底”示威,结果码头上打炮,击中了军舰旁边的运猪船,猪满江逃窜,重庆人民因此断了一个月一人半斤的供应肉。
老威:张光人咋样了?
张广天:我又扯远了。张光人长得牛高马大,比所有犯人都高一头。他是七几年从雅安苗溪茶场转来的,到底哪一年记不清了,大约是冬天。这座监狱很大,从大门进来,是干部的家属区;再过一道岗哨,就是劳改区了。左边有一条河沟,沿着河沟走,是铸造和磨砂车间;而右边一溜长坡,约两、三百米,通往深监重地。里头有八个队、两千多犯人。我当时在二队二组任学习组长。天刚擦黑,大红毛(劳改大组长)吹哨收监学习,教导员却站在楼上,叫我出去搬行李。我跟教导员一直走到二道岗,才接住张光人。有好几人护驾,军便服、蓝制服都有,连监狱政委都出动了。我骇得大气不敢出,猜想可能是大官犯了错误,起码省市一级。因为普通新犯都是自己跟政府进来,几道岗都得立正喊报告,待哨兵放行,才能通过。张光人虽然也懂立正报告,但那么大个子,声音比蚂蚁还小。张光人的行李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兜。里面装些洗漱用具、换洗衣裳、几本书。一群人都爬那溜长坡,张光人在中间,看起比我们高出半截,大脑壳大眼睛秃脑门,一望就知有来头。遗憾的是衣冠不整,帽子小,外衣扣子掉了两颗,就用一根鸡肠带拦腰一捆。那风又硬又猛,从坡上一阵阵刮下来,张光人的衣领被灌风,边爬坡边咳嗽。唉,太凄凉了。
后来,张光人就分到2组。政府找我单独谈话,要求我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还说如果干得出色,就记功减刑。犯人哪听得这个?我的神经都绷紧了,心里盼望他在我假睡的时候自杀,被我及时制止,那起码减个一年半。那时的监舍一溜红砖平房,前面有球场大的放风坝,从放风坝上几梯,就是食堂。一个院两百多号人,算大队。我们的监舍主要是水泥通铺,排排躺十几个。我睡最里头,靠着桌子,我安排张光人睡我旁边,接着是生产组长。第一次学习,我向大家介绍新同改张光人,并传达政府训令:不准私下盘问,串通案情。然后才例行公事地总结当日劳改表现,最后学报纸。大家发言时,我吩咐张光人做记录。他在灯下眯着近视眼,脑壳习惯性地下磕,极其认真。过去这项工作由我做,张光人来我就轻松了。你晓得,过去的运动多,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连《水浒》里的叛徒宋江也揪出来批。把孔夫子和林副主席绑在一块,挖祖坟挖出超水平了。大家发言老一套,路数跟着报纸文章走,只要把上次运动的坏蛋换成这次运动的坏蛋就行了。坐牢三件宝:劳动、发言、耳朵好。天天学习操练嘴皮功,结巴也口若悬河了——因为不发言过不了关。自从有了张光人,我们组的学习记录精彩多了,同一句表态话,他能翻出许多花样,篇篇不重复,这是真功夫。
老威:对于大批评家胡风,这算小菜一碟吧。
张广天:我多次口头表扬他,可他谦虚,说是写检讨练出来的。我不敢多问。那年头,文人倒霉 ,即使没犯啥事,也能随手给自己列出十条八件“罪状”,更别说这种专吃笔墨饭的。他的本事也就这么一点点,而我花的功夫太大了。学习完十点钟,值班政府点名收监,挂上大锁,犯人各就各位躺倒。可张光人块头大,要多占半个铺。我吆喝大家往后挪,生产组长杀人前当过兵,看不惯文人,就悄悄用手拐捣他。张光人夜里失眠,死鱼眼球定在一个地方,而其他人劳累一天,一沾床就死。我也困,但不敢睡死。好在张光人翻身的动静大,总能惊醒我。
开头我见他夜夜失眠,以为有心事。文人有心事,特麻烦,他不一打架二不闹监,而是趁你迷糊时抹脖子。我向政府汇报,才晓得张光人前列腺有问题。他害怕睡死了尿床,招人笑话,就憋着。实在憋不住,只好翻身起夜。张光人的确上了年纪,每次解手都磕磕绊绊,一会是洗脸桶,一会儿是小方凳,一会儿又是劳保胶鞋。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何况他弄出的响动?好几个犯人都惊得从铺上弹坐起来,懵懵懂懂,以为开工了。
便桶在门背后,张光人在桶前磨蹭许久,才挣扎着挤出两小股尿。监舍起夜的规矩是,屙尿不出声响,而张光人不管这些,他屙尿不冲桶壁,直通通下去。咕咕咕,隔好一阵,你都眯眼了,又是咕咕咕,那出水的动静,能把你吓出心脏病。我默算估计,他小便一次费时7分钟,也有超常规发挥,达10分钟。有一次,一刻钟还没回铺,我探头侦察,发觉他的脑袋抵着墙,我急忙起身,却听见他的牙咬得嘎嘎响。我把他扶回来,他却犟着不肯上铺,我一松手,他又赶向便桶。唉,我看桶里不是尿,而是迷魂药!
老威:张光人与你们一起出工么?
张广天:他留在院里干些手工活,守守监舍。每次我们收工回来,都见他腰间扎着绳子,双手抄在棉袄袖子里,定定地望天。他从来不与普通犯人搭话,醒着的时候还不如梦里说的话多。真的,后来大家对他习惯了,他起夜也有了规律。开春时,他居然胖了些。可是,在一群刑事犯中间,他肯定憋坏了,脑子有毛病了。不管刮风下雨,他能在院坝上一站几个钟头,像在等天上的什么东西掉下来。听队里的卫生员悄悄讲,张光人在和毛主席说话。他说:“毛主席,我没反对过你,心都可以掏出来看。毛主席,你受蒙蔽了,但是我认……这辈子完了!”他还骂落在身上的雪:“这些鬼!不要来抓我,我整不死!”卫生员说张光人的泪大颗大颗地流,不晓得受了啥冤枉?
有天夜里,我被一阵磕牙惊醒了,抬头却见张光人站在地下,望着后窗外发楞。我也瞟了一眼窗外,感到阴风惨惨的,我顿时起了身鸡皮疙瘩。你不晓得,这座大监狱在解放前是坟山,分好几块,墓碑东倒西歪的。有的死人连个坑都没有,就地掀几铲土,就算埋了。这儿流行过瘟病,还有灾荒。据老的犯人说,因为这儿的坟太多,把山丘都掏空了,旧的和新的,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的墓道,经常通在一处。解放后,人民政府做好事,改造旧城,顺带把城郊的坟山推平填实,依山势建了监狱。在这里关过的犯人,都做过死鬼上身的梦。一般都是又哭又叫,控诉我们占了他们的窝。我还在梦里和游魂野鬼对骂,我说我又不想占你的窝,是别人要关我进来,有逑法。
老威:张光人咋样了?
张广天:他被鬼迷住了,他说看见了鬼,从最黑的地方划一条船,来接他回去。他说他不迷信,但这辈子只有阎王来给自己平反了。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太可怕了,有个鬼在脑壳里,透过眼睛看外面。前几天,二队有个反革命半夜从上铺翻下来,把脚脖子歪了。他梦见一个秃脑门的胖大老头推他,骂他霸占铺位,我一听就晓得张光人回来了,他那个铺位过去是人家的,虽然牢房改建了,但位置没变。唉,我又乱扯了。总之,那个晚上我吓得要命,急忙报告了值班政府,管理叫来狱医,给了几片安定,张光人才踏实了。这事过去没几天,张光人就搬走了。
老威:搬到哪儿去了?
张广天:严管队的单间牢房,关的都是有级别的人物。里面有小灶,有卧室和放风间。生活条件很好,就是太孤独,与外界完全隔绝,据说每天早上从巴掌大的窗口发一份《人民日报》。如果上面有不利于改造的文章,也要剪下来。
老威:《人民日报》也开天窗?
张广天:单间关的都是高级文化人,脑子特别好使,有时凭一字一句,或一个先后排名,就能分析出形势的变化,所以发放的《人民日报》也要经过严密的检查。
老威:张光人搬走你没感到遗憾?
张广天:啥遗憾?
老威:你没减刑吧?
张广天:减刑是政府的事,犯人嘛,顺其自然地坐牢吧。我一个村小老师,就这点能耐,哪吃得住张光人?他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老威:你刚才说的,我看也没什么,张光人内心痛苦,把自己折磨疯了,他也没惹谁。
张广天:他撞过祸呢。有一回,他把大伙的饭给弄倒了。
老威:咋回事?
张广天:队里犯人开饭都以组为单位,每组挑出两个人上伙房,一个领饭,一个领汤,而大伙拉开圆圈,蹲在院坝里等候。领饭两人一搭,一个星期一轮换。那次恰好转到我与张光人,我点清数,把钵饭码进木条筐里,才让他端走,我随后提汤桶。寒冬腊月,才5点多钟,天就擦黑了,我一再叮嘱老头注意脚下滑,却不料他下石阶时,真卜地一声滑了下去,栽得半天爬不起来。
钵饭满院坝滚,大伙马蜂窝一样炸了,四处去撵。天刚下了些雨,院里汤汤水水的,钵儿轮着没翻当然好,可有两钵滚着滚着就扣在稀泥里了,一起上来,白饭都浸成黑饭了。还有一钵朝前疯滚,一直进了阴沟,那是特等钵,有半斤,是铸造工吃的,所以组里的李二娃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抓了两把稀泥,还没按着。这咋办?伙房蒸饭都是一人一钵,计划好了的。李二娃哇哇大哭,并二话没说,捡起张光人那钵就啃。那两个吃泥饭的,冲着张光人骂开了。大伙劳累了一天,腰都直不起来了,饭是命根子呵。我放下桶,还没来得及拉,已经有两、三个人闪过去,揪住张光人就打。那老头护住脑壳,浑身泥透了,仍没吭一声,直到有一脚踩中了腰子,他才忍不住呻唤起来。
政府出面,把打人者关了禁闭。说实话,我当时一点没同情张光人。真是个废物,就那么两梯石阶,也没站稳。伙食本来就不好,万一饭钵全滚进阴沟,大伙就只能挨饿。那是文革当中,外面搞运动,不搞生产,老百姓都凭票购买半斤肉半斤油,26斤半米,还要搭粗粮,更别提牢里。我们常被饿醒,清口水一股一股朝上冒。
老威:你们这帮人也真是禽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一个老人。
张广天:只要有吃的,你骂什么都成。如果没有政府管着,我们早把张光人分吃了。依我说,政府对张光人还是比较特殊,生怕他出事,据说他住单间时,他夫人还来陪过。我们呢,只有成群结队趴在后窗打望,看几层墙外有没有女人经过。我是饿了好多年了。
老威:人家张光人是冤案,是中国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你们呢,永远脱不了罪犯的皮,岂能与他比?
张广天:管他外面有多大的本事,一进这里,都是罪犯。监狱到处都写着:“你是谁?你到了什么地方?你来干什么?”
老威:我与你扯不清。你知道这监狱图书室为啥要弄胡风专柜?因为你们的政委是文化人,他说胡风是在这儿关疯的,这是监狱的耻辱。
张广天:胡风就这么厉害?
老威:这儿就因为关过胡风而名扬四海,不过,不是监狱的错。执行机关嘛,在那种特定的历史环境里,也只能这么管理。
张广天:对,在犯人眼里,他是政府的重点保护对象,稍微犯点事也不会受罚。有一次,张光人把伙房打的浆糊偷吃了好多,那是用来刷标语的。在这之前,他趁做手工活,偷吃过很多浆糊,在犯人里都传开了。如果这事犯在其他人身上,早上纲上线,与阶级斗争挂钩了;可对他,政府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人告状,管理还解释:张光人个头大,比小个子饿得快。的确,张光人的饭量比一般人要大些,好象在我们组他从没吃饱过。
老威:你其它还晓得啥事?
张广天: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和他相处近两年吧,彼此谈不上啥交情。他是文豪,书上写着,特别犟,哪怕憋疯也不拐弯;我呢,小爬虫一个,莫说狗洞,耗子洞也钻。现在看来,他瞧不起我们这种人是应该的。张光人给我总的印象,就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人,苦难是身外之物,哪怕突然枪毙他,依然是慢吞吞的。我们监舍耗子特别多,啃衣服,有时缺油荤,还啃人的脚趾头。张光人的脚趾头就被啃过,他坐起来,从被子下翻开脚,一点一点挤出咬口的坏血,又继续躺下睡。这种定力,一般人达不到。即使我个组长遭咬,也是惊爪爪地叫,还要满舍撵一阵才罢休。至于他后来的疯,那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这里私下说,政府也理解不了。犹如飞碟,见得再多,也不晓得那是啥东西。
(摘自诗生活。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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