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是一个,至于他们,他们是全体。”
-------陀斯妥耶夫斯基
在海沙滩上放眼,瞳孔中的天地四野其实并不大。夜如同任性的孩子四处抛掷撕烂自己的衣裳--星辰、浪花以及露水,在光和影下恍惚欲碎残缺不全。我尖起两只手指掐着凉鞋,把脚藏在沙里迤俪着向阿蓬走去时,突然觉得这样的世界也是好的,心里的阵痛渐渐消散开去,好象天亮后守夜人手中的灯笼,火焰被大光明扼杀,只剩下一缕极淡的烟,足以让人松一口气。
我在阿蓬的身边坐下,他冲我转过脸来,说:“为什么睡不着?还在想着么?”我摇摇头说没有,确实没有,只不过让帐篷里的人吵得睡不着而已。阿蓬朗朗地笑起来,他说:“的确,大发的妞会发出很大的声响的。所以我就干脆不进去睡觉。”我又摇了摇头说我分辨不出来,帐篷里这么多人,我和他们都不熟悉,何况我忘记谁是大发的妞了。阿蓬伸出手来,他的手接触到我,很微弱的力量,但我不想抗拒。风很好,月亮像是被吹出来的泡泡糖,又大又圆又美丽。我把头埋到阿蓬的怀里去。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阿蓬又开始问我是不是好多了,头还痛么,是不是还那样焚心地想?我叹了口气把脸仰起来,把自己的嘴唇掰开让他看。我说直到现在我的舌头还不敢触到我的唇肉,挖心的疼呢。我们顿了顿,阿蓬慢慢地抱着我往沙上靠去,于是我们都倒在沙地上。他俯在我耳朵边上轻轻地问我,他说帐篷里的感觉好么?
--我曾经打了个盹。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很多的声音。都是断裂的,没有前因后果的,无序的。
--没错,你在篝火会上睡着,我就把你抱进去睡。阿蓬说,并且,很多人都吃了药丸子了。他嘿嘿地笑了一声,今天晚上他们真够疯的。
--我觉得自己像突然到了地狱一样,我感觉害怕、恐惧……不能掌握……
阿蓬说我有感觉才是正常的,无论什么感觉。“我想这样对你好些。”他在月亮光底下温柔地看着我。我的心揪了一下,我的身子突然绷直。我提高声量对他说:“阿蓬,你和他们看法是一样的,你觉得我疯了,其实一点也不是那回事情!我,我只是这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好……”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吻住了我,用自己的舌头很吃力很小心的舔我唇上的伤口。我耐着性子由着他,我的眼泪却掉下来了,一点一点地掉在他的鼻子尖上,我看见它们的颜色,像前方大海此刻的光泽一样,蓝黑幽深,令人恐惧。
阿蓬抬起眼来看我,我清楚地看见他眸子里的不安与伤感。所以我又立刻笑起来,把酒窝露出来,用手去遮他的眼光,说:“阿蓬真是大笨蛋!”
阿蓬问我为什么哭?我把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快速而熟练的放到他的身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正色说:“阿蓬并不爱我,不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安慰我了。”阿蓬很害羞很短促地笑了一下,他道歉说:“对不起。”他还说根本不知道怎么样能让你快乐。大家都很关心你着急你你知道么?--他这么问我,口气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把自己逼得像情圣一样。为了公平,我也拿他手在我身上探。我说:“你瞧,我也不喜欢,是不是?我的身体还是干涩空洞的。我不瞒着你。”
我们俩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都觉得有点扫兴。沙子湿乎乎地粘了阿蓬一身,侧身看他的时候,在夜的烘托下他显得漂亮挺拔。我看得喜欢就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上一口。阿蓬低嚷了一声,但他没有反抗,他对我说让我告诉他,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目光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眺望。极目而止,天地间依然平静安然。时值落潮,海潮用奔赴前进的姿势向沙滩和远处的城市告别,我看它欢呼着向星辰的方向涌荡而去,觉得海有种亘古弥新的年轻。
于是,我对阿蓬说,我的话很晦涩,但我希望他理解。那些,所谓被我的家人与亲友们感到恐惧害怕的我的症状,都是发生在一瞬间。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天早上我穿着睡衣,从卧室里浑浑噩噩地走出来,凉台的落地窗户敞开着,可以看见街道由于昨夜的雨水至今还是湿淋淋。清晨的霭穿过路上稀稀簌簌的落叶与行人,大大方方地满天遍地的蔓延--阿蓬,你知道,站在我家十七楼的凉台上,我可以看到大半个脚下的城市。我就清晰地看见一带海水用白色的泡沫把这个海岛尽数包裹起来。于是,就在这么简单之极的一刹那,我说,“扑哧”一声,我脑袋就乱了,很多事情猛地涌进来。
你不知道折磨你的痛苦是什么么?
并不是不知道。以前也一直觉察着的。觉得生活没有味道。我觉得自己好象在长廊中奔跑,次第敲打着紧闭着的门,尖叫着哀求着笑嚷着,努力而贪婪地希图把所有的门打开,但最后,所有的门又都很快关上了。我没有适时地占有哪一间屋子,于是又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天地依旧暗沉着,甚至比以往千万倍的暗沉……
说着我们就沉默下来,阿蓬用手去捉埋在沙里细小的软蟹。我跑到帐篷那里把我们带来的蘸酱拿来。他们还在帐篷里猛力地活动着,整个帐篷看起来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堡。我掉转身来,撩开长腿狠命地跑,风带着男人与女人的呻吟声逆着我吹拂我,我感觉自己向被阿波罗追赶的月桂仙子一般,兴奋得想尖声大叫。
阿蓬教我如何抓软蟹--一手堵着沙滩上细不可见的小孔,那是软蟹的巢,一手狠力望沙里插去,软蟹必是跑不掉了。月夜下的软蟹白色而狡狎,然而我们依然抓了一大桶。把它们放在蘸盒子上就着白醋和芥末生吃,从小就是这样的。
我继续对阿蓬说话。我说那样清楚明确知道需要占据什么的感觉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够得到什么。我做什么都急不可耐,我疯狂地疯狂地想表露自己肯定自己,让自己张扬起来,但是我不能够,连我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能够--我看不起自己我仇恨自己了。--白醋触到我破裂的唇拼命的痛,我呜呜哇哇地说着,阿蓬就赶紧来握我的手。
阿蓬安慰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还不是,我真他妈的讨厌自己!”他的眼睛充满仇恨与郁郁,“每天都是丸药子、酒、划拳、赌和女人。我觉得我一直在天上我踩不到地面了。”他说,前两天有个哥们请他去酒廊,叫了个三陪但阿蓬没有和她睡觉,于是今天大伙都在笑他奢侈、傻逼、浪费钱。“我觉得我他妈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了!”他还说,“一看就看到她身下去,我他妈的和那个疱丁解牛有什么区别?”他象小孩子一样翘起嘴巴凑向我,我细细的温柔地看着他,又把手探下去,象查看他的伤口一样触摸他。他确实没有动静。我的心又像揪起来一样,微微地疼痛。我叫他躺下来,把脸贴在他的腹下。我的皮肤碰着他牛仔裤的拉链,便坚硬的冷淡的碰在一起。我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从阿蓬的身上,透过他,静静地竖起耳朵,我可以听到大地的大海的天空的声音,无限的无限,宽广的宽广,云啊星啊,络绎地涌到我身体里来--但耳朵边上依然是那么冷淡的平直的坚硬。
那种强烈的令人无法抵抗的感觉又来了,我恐惧得战栗起来,我觉得它像一个幽魂一样猝不及防地猛力地往我身上撞:自卑、孤独、不知所措!阿蓬大概感觉到什么,我看见他跳起来,铁青着脸色,把手掌托起我的下颌,一手把我的头发用力往下扯,我的头就仰起来了,直面着天空。我开始觉得我是奋力地扭动,光、影、沙子一起向我袭来,呛得我直打咳。然而,天上那颗星星直始而终就这样安详地看着我,慢慢的慢慢的,感觉又“倏”地离开了,我和阿蓬坐在沙滩上直喘着气。
阿蓬笑笑对我说我们都要完蛋啦。我低下头看着他,我说,你和我不一样阿蓬。你像一颗苜蓿的种子,你是飞呀飞呀,看不见方向。但是,终究有一天,风会把你带到地上来。和旁的植物一样生根发芽,但我怎么可以呢?我一直埋在土里,我不懂得如何生长繁衍了。我的梦想太深重,我向往蓝天白云苍天巨木但我自己要扼杀我自己了……阿蓬用嘴巴去啜我的手指,他说不出话来了。我们之间又安静下来。
帐篷那边的人把吊在树干上那盏小灯泡熄灭,于是有人大声尖叫起来。我的听觉被塞进了他们的喊声但我的视觉突然一片黑暗,这样的黑暗,是真实的黑暗,大自然的黑暗。我感觉我是独自坐着,坐在盘古的脸盘上,明月星辰是他的眼睛,海涛是他脸颊上的皱纹,山川是他耸起的肌肉。天地万物是一个巨大的人,我坐着,和它对话,只有我和他。
在这样的黑暗里我是看不见阿蓬的。刚才萌发的那点惺惺相惜被生生地截断了--我不爱他,我不信任他,我不用依赖他。他发生的一切又和我何干呢?我知道我的倾诉和一切善意的行动不过是在讨他喜欢罢了。我站起来,伸伸了懒腰。
真没劲。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他们坐在盘古的脸上,他们那么渺小,不会有任何的神话愿意记载他们。
那个清晨--我记得是五月最末的时候,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这么一刹那,我突然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我的下巴因为支在走廊的栏杆上凑合闭了一夜眼,又红又痛,脊椎佝偻着,双眼泪流不止。于是我只有叹了口气拍拍屁股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等了一整夜的房门还是紧闭不开,我特地跑下楼仰头朝凉台上看--一件大红色睡袍依旧高高地挂着--这是我们的暗号,实际上是谢绝我进入的意思。
没有办法,虽然口袋里没有钱,还是忍着饿顺着屋前的道走下去,将就点找个比楼梯更好的去处。因为天气开始转暖,这个时节的清晨反倒更显出点凉气。我看见有个女孩穿着条大翻领长袖的黑裙子,有模有样地在路上扑腾着,象一只伺机而动的蝴蝶一样,扎得我眼睛生疼。我拖着一双木拖鞋,形容憔悴地跟在她扭动的屁股后面,慢慢吞吞。这一带房屋由于靠近着海,早晨黄昏安静下来的空气中就会可有可无的飘荡着些海洋生物腥咸的气味。我昂着头大力呼吸,把左手插在裤袋子里晃悠悠地走。这一带街道的矮墙上,齐刷刷挂满了绿蕴蕴的爬山虎,有缕阳光从云与风的缝隙里闪出来,蹦跳在这里那里的叶子上。我拿眼睛扫它,用右手将它短暂占有的叶片飞快的拔下来--并且开始微笑。
我就这么走着,手上很快积累了许多翠色浅红脉的叶片。我决定延着爬山虎蔓延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到街拐角的那个书店把那本《狄德罗文集》看完。和宁宁合租房子的日子,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如果有什么男人出现我就立刻得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真的是日月不相容一样,宁宁倒是好,朝为行云暮成雨,活得如此风流潇洒。
那次和他们海边露营--虽然过去大半个月了,因为身上的皮肤晒伤了,现在还疼着。我突然想起昨天收到的阿蓬的EMAIL,他说:柯朗听说你搬出家去住了,一直牵挂着。不过或许这样对你的心情是有好处的吧。他还说他最近处了个女朋友--柯朗,我觉得我渐渐回到地面上来了,你也回来好么?我--我想着他信上的口吻,想着想着就不由咧开嘴,那些叶子被我紧紧地攥在手掌心里,滴出绿色的汁液来,于是我满手都酸嫩嫩的味道。
大概去得太早,书店铁闸依然落着,只开了个小门。我去得熟,一弯腰就钻进去。那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私人开的书店,平日里四面都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子,满室都是整齐芸芸的印刷物的味道。但现在一个男人傻乎乎地站在店堂中央,很多书都在他的脚下,随意散乱地仆开,向从高高的紫堇枝头掉下的花,尽力向外扩张它们的瓣。我瞅了他一眼,并不认识。所以我就也跳到书堆上寻找我读了大半截的狄德罗。可是他拦住了我。他的手慌张而无措,有点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直起腰杆来瞪了他一眼,他就急忙地把手伸回去。他的目光散乱而茫然,好象刚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生怕别人知道,又急于对人澄清。我安静地站着,等待他和我说些什么--然而没有。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三十多岁,不高,窄小的脸,有些薄薄的透明浅涩的皱纹,嘴角颤动的时候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接着我又把手伸到那本狄德罗上面去,大大方方地拿起来翻看。书柜子上很多书都掉在我的四周,我并不知道书店为什么这么乱七八糟的,当然这和我没有关系。我一屁股坐在柜子宽宽的空格子上,把木拖鞋晾在了一边。
那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扫把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把书一本一本地从地上捡起来。我斜着眼睛看他,他每次弯下腰去就会露出衬衫与裤子中间一小段赘肉,很白很逗人,非常适合狄德罗的情调。即使如此,他弄起的大烟尘还是呛得我要命,于是我就发腔问他:“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他怀抱着一大堆的书忙不迭地转过身来,他看着我不说话。这个时候清晨的阳光开始灿烂了,门口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气息,书店四面封闭着,所有的这一切就从那个小门明亮的倒影上浮现出来,和儿时的皮影灯一般无二。他们所谓的我的病痛的感觉猛然又要敲击着我的脑袋,我急忙把头昂起来,有点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喂喂,问你话呢!”
他径直地朝我走来,依然是那双无措惊诧的眼睛。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柜子的木头,指甲在上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来,那种感觉正慢慢地抽离出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又缓过了气。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了,平视着我,我问他:“嗳,你到底怎么啦?”他开口回答,像一个电话答录机机械的口吻,他说:“我今天给这个书店弄了一个招牌回来。”我“哦”了一声说确实需要个招牌,做生意没有招牌怎么行咧,打不出旗号要吃亏的。我问他书店叫什么呀?他吃吃地回答说:“叫……叫……尚书屋”我“哼哪”了一声,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和这样的一个小不伶仃的店真有着绝妙的反差,不过确实是很动听的名字了。于是我问他:“你是谁呀?这里的老板么?现在怎么这里乱得厉害?”他扭头过去看着这个屋子,我顺着他的眼神,觉得那目光里充满一些冰冷的奇怪的情绪,一阵寒意从我的脚底下升起来。房间里很静,我的手抚摩着我刚才在柜子上划下的痕迹,莫名的有种优越感,好象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比我哀伤比我孤独比我更一无所有的人--仅仅由于他的目光而已。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他把扫把横放在大腿上,把上枯黄的穗很轻柔地抵着我的腰,他一点也没有发觉。然而,就是这样小小的接触,我突然觉得温暖。他是一个看上去糟糕邋遢,远远的离开人世的人,不过他这么真实地坐在我的身边,神情恍惚却伸手可及。我觉得心里竟然随之安定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并不看我。他说话,声音却清晰而有力,他说这个书店是他去年八月和朋友合资办起来的,一直亏本,他只好出去打工来补贴损耗。可是,他说,他昨天出差回来才知道,他的朋友惹了点事,书店被人捣了,朋友也跑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晃着两腿听着,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这也没有什么,所幸书都还在,整理整理马上营业也没有问题。他摇摇头说不行的。他说,其实最主要的是他本身。他一直是负责书店进货,他看上的书,多是社科文学类的,没有什么畅销书。这些书的印数比较少,大都是3000-5000,所以出版社的成本就高,给批发商的折扣就不可能很多。而且因为不畅销,批发商也兴趣不大,数量不多,轮到他们零售商手里,利润就很有限了。
我“哦”了一声。他离我很近,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是很纯粹的人体的味道,谈不上好与不好。他现在说的话是世界里的内容,但我掉头不去看他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比空中漂浮的透亮的灰尘、书里遥远而模棱的文字更容易捕捉。我愿意听这个陌生人说话来消磨上一个上午,虽然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接着说,我平日里进书的平均价格一般在7.1折左右,可别人很多书店甚至能打6折卖书,可想他们的折扣了,我这个书店的特点就是进价高。他转过脸来对我咧开嘴苦笑了一下,我扒扒头发,我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不要进那些书,用别人的方式来经营书店,这样经济问题不就解决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很快他又摇摇头,他说不成的这样--我做不到,我还不卖盗版书,我坚持这个书店的风格就是因为它是我的兴趣所在,如果失去了这些,我还开这个书店做什么咧?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好象我的想法前所未有的荒谬,他的脸上毫无掩饰的拥挤着无助与坚定这两种决然不同的表情。我直想跳上前去狠狠刮他两巴掌把他的脸彻底粉碎掉,可是我心里又升腾起这样一种情绪--是的,我想把他拥在怀里,让他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真的,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的世界呢。
很多天以后爸爸还是给我来了个电话。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通过宁宁了解我的情况。我想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该把这个可怜的老男人给吓慌了。我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如何歇斯底里但还记得他急匆匆地从房间里赶出来,下身穿着一条很宽大的裤子,赤裸着背,眼球几乎从昏黄的眼眶里崩裂出来。他一面要手来抓我一面剧烈地咳嗽。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们都滚在了地上,我的手一直在许久之后还残留着他脊背的感觉,那么瘦弱那么削小--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有时候躺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张大的手掌想,我们俩为什么不都死过去了?
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书店的门口踮起脚尖看隔街可见的海水的一角。赤道的阳光穿越海峡跌跌撞撞地掉进这片海域。这个岛屿城市像一条瘦弱的胳膊想把海挽留在怀里。我觉得这样的海显得格外的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就像我一样终有一天会疯狂地向外奔腾。最近天气很热,我帮着把书店里要销价出售的书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缕头发从额头上往下掉,牙齿咬上去满口都是又咸又酸的味道。
爸爸打电话到书店里来让我吃了一惊。宁宁的消息灵通到连快要倒闭的“尚书屋”的电话号码都了如指掌的地步。他站在柜台那边喊我,他说:“喂,你的电话。”这么多天了我直始而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每天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他则对我熟视无睹。他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新鲜而刺激,这样的感觉绝非来源于生理上的,而是心理的关注与要求。坦率地说他像我心里变本加厉的幻象一样,他作为另一个我,独自在社会上生存。而我,却是游手好闲地在社会的边缘悲风悼月,用充满考验和优越感的目光俯视着他。
我拿起电话就听出爸爸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像热得要命似的喘着粗气。他说:“小朗你,你,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边用手去擦汗边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不是的。爸爸,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呢。”我说没空。他又急促地说:“不是的,爸爸,爸爸到你那里去,书店,宁宁的公寓的拐角,爸爸是知道的。好么?爸爸很快过去一下,你,你就出来一下。”我说你都准备好了还打电话过来问我做什么。我把电话挂掉。我抬起眼看他在看着我,我的脸颊突然一片通红,我赌气翘着嘴说:“那老男人有句口头禅,说什么都要说‘不是的’,好象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他争辩一样,就烦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头重重地点了下,把手上一本《康熙曲谱》放在柜台最醒目的地方。
不久就有人在店门口叫唤--"小朗小朗”,用整条街道都能听到的音量。我慌乱地跑出去,果然是爸爸和一个很强壮高大的男人站在街的对面。我冲他们吹了声口哨示意我来了,手脚并舞地跑过去阻止爸爸的喊叫。
爸爸低着头,他的眼神一直避免和我接触,他从裤兜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他说是他所属的那所高校一个中文系教授的联系方式,“我和他说好了,让他有空给你补补课。对你自学考试总有些好处吧。”他这么介绍着。我想你一个小小的哲学讲师和人家有什么交情,想白占这样的便宜也要看别人给不给你这个脸。我边想着边把名片折成只纸飞机夹在耳朵后面。然后我对他说:“爸爸你们走吧,太阳底下我热得很呢。”
爸爸冲我很快地摇摇手,他说先等一下,“爸爸还有话说呢。”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身边那个人,他说:“这是我的学生,今年要毕业了。嗯,你们可以聊聊天,都是年轻人嘛。”我很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那个人,五官模糊的脸,从刚才到现在都是一个保持良好的笑容。这么一刹那我很忙乱地朝他点了下头,但很快地突然感到一种耻辱。
海的声音在这个巨大的岬角空洞低沉,它的潮汐暗淡含糊分辨不清。当我站在与它隔街相望的这个地方,街道人群澎湃汹涌。我觉得我正陷入一个笨拙无比的陷阱里,我因为意识到这点无比愤怒。
当然我很快笑起来。我主动和那个人答腔(因此我发现爸爸很长地舒了口气),我说:“嗳,你好,你是这位老师介绍给我认识的第一个男生呢。”那人急忙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把右手搭在他的肩头上,我附在他的耳边,我很大声地和他说话:“你别他妈的冒傻气了,我爸爸估计要拿你做垫背伺候他精神病的女儿呢。”
那个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他的笑容像夏天的要融不融的冰棒“噼哩扒拉”和着汗望下滴。我的眼睛一直不朝爸爸的方向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我的眼神无限延伸到我意识混乱的那个上午,清晨的霭穿着一件火红的裙子在天地间游走--本来是很美丽的,然而他用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嘴、我的手脚,我的胸部。他不让我飞翔,我仇恨他。
我头也不回地向书店走去。书店里的男子正掉过头来看我,我冲着他挥手,大笑着招呼,径直走到他面前去。书店里的男子的眸子此刻无比清澈,我的目光由此折射,可以看到父亲--他正依着他带来的男人的巨大的背影朝前走去,这使他显得如飞絮一样显得羸弱不堪。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成了一个真正的有着需要的男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想扑过去俯在地上吻他充满占有欲望的那只手。
因为伤害,所以宽恕。
我站在门口最后一次把名片看了一遍,然后敲门。我穿着一件绿色短袖的衬衫,很长,衣尾几乎要拖到膝盖上,把短牛仔裤都盖得几乎不着痕迹了。这让我忧郁得要命。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一根很长的眉毛挂在我的眼皮前面,宁宁帮我把它扯下来对着阳光看。我们发现它是白色的,洁白无比的白。宁宁她说我老了,她恐惧地看了我一眼把她所有的护肤用品都搬出来,浇灌小花般泼洒在她的脸蛋上。后来她叮嘱我去见一个中年男子的时候最好穿顶俏皮的衣服。她今天自己穿着一件红彤彤地露背裙,不着胸衣,乳在衣纤维后面闪亮地不甘寂寞地喧哗着。她一边骄傲地提醒我她的年纪比我大多了边更骄傲地看着我剩下的黑眉毛。“你只有二十一岁!”她说。但我和她都很清楚这已经不是我真实的年龄了。我老了,我自己背转着身子把这句话重复的喃喃几遍,感觉像夏娃刚刚吃了智慧果一样,看清楚了世界却从此断送了蒙昧的欢乐。疲劳如水泄过我的全身的肌肤,我每一个毛孔都张大着吸收着尘灰的伤害,因为迫切我不得不把眼睛闭起来。
于是我被宁宁打扮成这个样子站在爸爸给我介绍的教授家的门口。我觉得今天这一些都有点可笑。有人“砰砰砰”大踏步地从楼上下来,我心里竟然一阵慌乱,我用力地敲着门。门里很快有了点响声--但是由上而下的脚步声越发逼近了,那种阔别多日的感觉突然涌荡起来,我害怕我恐惧我把头掉转过去拼命地敲门我的眼珠子战栗地向上看几乎要凸出来了……
所幸门很及时地打开了,我一闪身冲了进去,大声喘着气。
房间里的人低下头来看着我,我开始有点惶恐了。我顿了顿,按着名片上的介绍称呼他,我说:“何老师,你瞧,我是穿着裤子来拜访你的。”说着我把衬衫撂起来让他看我穿得整整齐齐的裤子。
……
我坐在这个教授的书房里一张又大又破的靠背椅子上。他的客厅富丽堂皇但他的书房像他的面孔一样带着粗糙而卤莽的味道。他很快拿了一杯茶给我,我把脸埋在茶杯里任他翘着二郎腿没有表情地上下审视我。他用很单调的声音问我的学历专业和兴趣。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沮丧地想,书房很暗,唯一一盏灯挂在他椅子的上头,离我很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光线把我很容易地从他的那一半空间隔绝开来,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无端的小,像抛下一切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后来说好的,你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他站了起来,拉拉他的裤腰带。我这才发现他有点发福,是中年人很理直气壮的身材变形。一旦所有生活的理由成立了就扩张自己的位置--不像我父亲,永远小小地怯弱的悬在角落的阴影里。我咬着牙齿站起来,知道他要送客。他比划着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非常的静,我低着头,看他的影子沉沉地落在我的身上,突然很好奇,我没有转过身去但我想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着什么。一个老讲师的小小的女儿,我多么多么希望他尊重我重视我甚至爱我啊!我的拳头握起来,一手一脸的汗。
在门边我们停了下来,他把手伸过去开门。但他又空出另一只手来,他说:“嗳,再见吧。”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如释重负,我心里微微地沉了下去,我想他妈的我多傻啊,他一点也不爱我。然而他很快又拉拉我的辫子他温和地说:“你竟然还绑着两条小辫子呐。”
他手指的力量穿过我的脖子,我猝不及防被自己身体绷紧的力气抛到房门外面去了。我甚至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神情,门就在我掉头的那刹那紧紧地关上。我站在门口因为兴奋与欣慰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我这个时候想这个世界里的人真是不差呀,我几乎要感恩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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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去“尚书屋”的路上,当月亮出来霓虹闪烁整个城市在我身边开始闹腾的时候,我又彻底反悔了。我的脖子上有他轻巧划过的痕迹,他身体的气味。这让我恶心地想吐,一股被轻慢的屈辱被我从心里狠力地掷到自己脸上来。我好象又看见我的父亲--在酷热的阳光下,他缓缓地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谦恭地把他的女儿领到他人面前,要求他心目中良人的占有。他的身体如同飞絮一样,飘来飘去,所有的人都漠视他的存在。
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仍旧停了下来。一群人从我身边穿梭过去了,他们大声谈论着今天晚上的去处。街边有很多的摊点,卖沙茶面的,卖羊肉串的,卖黄色VCD的--很喧嚣的气味和声音--尽管尽力制止着自己,我还是忍受不住,我停下来,用手去身边的广告牌子。
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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